主題文章 · 四|六燃駐站藝術家

來自太平洋的另一端,選擇作一位臺灣人

編輯|張郁卿        攝影|彭佳筠

最近若是走進大煙囪下的家,會發現這裡多了一位親切的新房客。包德樂老師是近期進駐的大學教授兼藝術家,有著西方臉孔的他,不僅會說中文也研究日語。雖然在工作室中看到的都是繪畫作品,但提到創作,包老師更從高中就開始執筆寫詩。新竹六燃與他的緣分很奇妙,是藝術帶他走進大煙囪;而他的文學與繪畫作品,也映照著新竹這片土地過去與現在的問題。讓我們透過訪談,帶大家認識這位大煙囪的新朋友:包德樂老師!



與眾不同的美國夢

編輯
包老師可以和我們聊聊你的成長背景嗎?

我從小在美國長大,生活在一個叫塔科馬(Tacoma)附近的小鎮,位於西雅圖的南方。父母雙方的家族成員來自各歐洲國家,是一個非常典型的移民家庭。我爸爸那一邊的家族是從義大利移民過來的,我的曾祖父母在搬到美國後才生養我的祖母,所以祖母在家裡都講義大利語,一直到上幼稚園才開始講美語。我的媽媽則是德國人,她12歲的時候搬到了美國。媽媽和阿姨、外婆彼此之間都是講德語,我有試著學習一些,然而我的母語 ── 美語 ── 還是比較流利。我的德國外公曾經是飛行員,參與過空襲英格蘭的軍事行動。而現在的我在大學中教英國文學,這對我來說好像是一種懲罰,為祖先過去的行為付出代價(笑)。

我在二十初歲的時候到歐洲、中東、日本旅行。當時我考慮離開美國,到外地生活、居住,找尋歸屬感,所以我的「美國夢(American Dream)」就是「離開美國」!

Unification (Ex Machina)
壓克力、墨水、鉛筆、帆布 / 40*30 cm / 2024

City on the Edge of Forever (Guanyin Mountain)
壓克力、墨水、帆布 / 40*30 cm / 2024

 

美洲大陸與亞洲海島之間的差異

編輯
包老師去過那麼多國家,怎麼會選擇定居在臺灣?臺灣和美國有什麼差別呢?

實際上我在孩提時期,就幻想著可以搬到一座島上(笑)!當時我就看著地圖,手指著臺灣想說:「哇!這裡的天氣應該不錯!」。我還清晰地記得小時候有這種想法,當然這不是我真正搬過來的原因啦!

我在美國成長的過程中認識很多來自日本的朋友,可以說是參與、融入了他們的群體之中。在美國的大學,學生可以休學去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等到想回學校的時候再回來都沒關係。我二十初歲的時候去了歐洲旅行七個月、以色列三個月 ,這些經驗都有助於我走出美國,並理解國際政治。在學術生涯中我也做了許多有關「日本文學和思想」的研究,也曾經在東京生活一段時間,感覺到臺灣很多的事物 ── 比如說漢字 ── 和日本都非常相似。我也曾經去過中國,但是對中國就沒有這種感受,那裡和臺灣可以說是完全不一樣。

一開始只是來臺灣教書,現在我卻在臺灣找到歸屬感,一待就是二十年。長期待在臺灣,也和日籍朋友們相處以後,我現在和西方的朋友對話時,居然會出現「文化衝擊」!最明顯的,可能就是西方重視個人主義,而東亞重視群體關係。至今,即使是臺灣人移民到歐美,為了在當地生存下來,都必須成為個人主義者。西方語言的措辭或表達方式,會將發言者的立場帶向極端,也會把語意導向抽象的、深奧的、理想化的、甚至是超乎實際的情況。但在臺灣,我們重視的是「關係」,也就是群體的合諧。人與人之間重視關係或許有助於社會運作,但也有可能使人們更加壓抑自己的想法。總之,「個人主義」以及「重視關係」的兩種社會氛圍是非常不同的。

Taiwan Can Help:First Island Chain (#link)
壓克力、帆布 / 40*50 cm / 2024

Taiwan Canal
壓克力、墨水、帆布60*60 cm / 2024

 

編輯
身為一名學術研究者,怎麼會想要進行藝術創作呢?

我在美國唸書時是學校和平主義運動的領導者,也就是所謂的和平主義者(Peace Activist)。那是雷根總統的年代,也是非常保守的80年代。當時發生了一個令人心碎的社會事件:我的一個朋友 ── 也是同住一屋的室友 ── 他的名字是班•林德(Benjamin Ernest “Ben” Linder),因為參與了在中美洲的和平運動,不幸在尼加拉瓜被美國中央情報局的合作組織給刺殺了。當時的事件被刊登在西雅圖報紙和紐約時報的頭版,若在紐約時報上搜尋「Benjamin Linder」便可得知。只有美國公民因事件而身亡時,政府才會關注相關議題;所以我想,班的犧牲多少嚇阻了彼時美國政府對尼加拉瓜的政治干預。這真是一個很糟糕的事件,也因此「和平」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我對政治很敏感,很關注政治,這樣的經歷其實也是我開始作畫的原因之一。無論是曾經參與、倡議過和平的運動(至今也仍然是和平主義者),還是我的朋友被射殺的事件,亦或是美國政府入侵其他國家等等,這些都是我離開美國的主要原因,也是我在創作中想要談論的議題。

追求和平是創作的原動力

作為臺灣人,我們的政府不會去侵害其他國家,但我們必須擔心自己的國家被他國入侵!而且臺灣的政治也跟美國有關,所以我對美國的看法在來到臺灣定居後就完全改變了。我認知到美國軍隊對「和平」還是有幫助的。過去會覺得美軍在破壞世界和平,但實際上,當有像中國或俄羅斯這種到處霸凌、干預其他國家的情況出現時就會明白了。而臺灣面對必須對抗鄰國的情況,我們究竟該怎麼做?難道我們應該遵循日本或美國過去的作法嗎?當然不是!我們有我們的道德觀,臺灣有臺灣的立場。這是一個讓我很頭痛的議題,也是我為什麼開始作畫。

其實我有將近十年沒作畫了 , 其中一個原因是居住的公寓沒有足夠的空間讓我作畫室用。不過我近期有一個強烈的衝動去創作,我意識到所有生命中的跡象 ── 像是我媽媽(我常想念我的母親,她是一位藝術家和心理諮商師,正嘗試藝術治療)、我的畫、戰爭與反戰 ── 我想將它們表達出來。而我也寫詩,只不過現在沒人讀詩了,但如果是繪畫,不管你想不想閱讀一幅畫,它就是在你眼前了!透過畫作可以讓觀眾直接「看到」我想表達的事情。除了繪畫本身,我也想在畫作上寫些文字,嘗試結合這兩者,讓我的詩呈現在畫作上。

Tacoma Supply Ships
壓克力、墨水、鉛筆、帆布 / 40*30 cm / 2024

Tamsui River with Supply Ships from Tacoma
壓克力、墨水、鉛筆、帆布 / 53*45 cm / 2024

作品“Tacoma Supply Ships”的靈感是來自於家鄉的一張照片。在海上有兩艘看似平凡的船隻,而實際上他們是海軍。不過這兩艘船不是戰爭用船,而是載送物資的船隻。所以,如果在臺灣發生了戰爭,這兩艘船其實會運送物資給我們。我是美國公民,同時也是臺灣的公民,對於和美軍的船隻有這樣的連結感到很怪異。身為一個和平主義者,我是仇視船隻的,它讓我想起了戰爭;然而身為臺灣的一份子,美國的軍用船卻有可能反過來幫助我們,心中有一種矛盾的感受。

2024.05.11 OPEN STUDIO DAY
(左起)清華大學黃仕宜老師以及陽明交通大學賴雯淑老師、張靄珠老師、林建國老師共同參觀包老師的工作室

關於駐站的這段日子

編輯
包老師在「大煙囪下的家」駐站的這段時間,對新竹六燃有什麼樣的感受呢?

老實說,在我閱讀以及知道更多關於新竹六燃的歷史之後,我覺得這個地方對我來說真是完美!我對「後人類主義(Post-Humanism)」很有興趣,比如說住在煙囪裡的霜毛蝠!我超喜歡看蝙蝠!以前我住在博愛校區那附近,那裡也有很多蝙蝠!住在日本的時候,我會坐在河堤旁的樹下,看蝙蝠在空中飛。有趣的是,當很多燕子飛進樹裡,許多蝙蝠就會飛出來,很像在舞蹈或換班。

在駐站的這段時間,如果有日本人到新竹六燃「大煙囪下的家」參觀,我會和他們講日語,讓他們覺得受到當地的歡迎。我會和他們聊聊,從他們身上學習。如果遇見附近的新住民(大多數是中國人),我也會深深地尊重他們,與他們交流 ,了解他們的感受。日本人在西元1895年來到臺灣,在二戰時建造了日本第六海軍燃料廠,後來中華民國的軍隊也駐紮在這個地方;我認為每個臺灣人都必須更加敏銳地看待這段殖民與戰爭的歷史。


Bay Landscape

While swells of arsenic still settled along Old Town
we took stock of concentrations sprouting textures,
hollows accelerating the glimmer of lasers
on incurved barriers and a tide of migraines
drawing sentences, oxygen, smiles. We move on
without the drapery of science
to chart heroic waiting, silent grays
coerced in war fervors you’ve lived through
and in drawings collage postures tethered fantastically
overcoming the warp of clouds and flesh,
reaching behind, nearly touching the crowded line
near nape and shoulder, hands erased,
your hand, a man’s hand and penciled back
several times in overlay, the arms angled
and washed empty again —
limbs withdrawn, surfaces faded
trying to please so long,
paper pushed underwater,
revisited, worked over, pumice in the wash sink
tearing fibers soft and corroborating
worn-away motions, thick lead
smeared outward and pressed pearly mica again,
soothing welds, lead washes —
she, hair capped, the warrior prince,
long lobes, large eyes hoping,
the burnish worked to corners while we waited.


海灣風景

當砷引起的腫塊還盤據著舊城
我們衡量它雨後春筍般發芽的組織成分
凹陷使得雷射微光更加閃爍不定
在向內曲折的沙灘和偏頭痛的潮汐中
緩緩吐出字句、氧氣和微笑。我們前進
沒有科學的布幔
圖示出壯烈的等待以及靜默的灰色
你所曾經歷過的白熱化戰爭
在圖畫的拼貼中奇幻地展示著那束縛
克服了雲和肉體的扭曲
到達後方,幾乎就要碰觸到那擁擠的線條
在靠近頸背和肩膀的地方,雙手被抿除
妳的手,一隻男人的手,鉛筆
來回複寫一層掩覆一層,手臂彎曲著
然後又洗得空空如也⸺
四肢瑟縮了,表皮褪色了
長久以來總是試圖取悅
將紙張推入水中
一再重臨、一再嘗試,水槽裡的浮石
撕開了軟化的纖維再將其塑形
疲乏的動作,厚重的鉛
塗抹外層然後壓出珍珠般的雲母紋樣
冷卻焊接,鉛洗⸺
她,穿戴盔甲的英勇戰士
一對長長的耳垂,一雙大眼冀求著
那光亮能夠披及每個角落,在我們等待之時

原作/包德樂 Dean Brink 中譯/江敏甄 Min-Jen Chi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