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題文章 · 三

讓不同的價值相互交織,開展更大的世界維度

編輯|彭佳筠 · 林有潼        攝影|林有潼 · 張郁卿

說到自然觀察,可能會想到一大片的草原、森林或是河川、沼澤,但對黃瀚嶢老師來說,咖啡廳裡的多肉植物、校園整理後的雜草堆,都是一處處可以被展開的生態地圖。背景專業為生態演化和遺傳的黃老師,除了站在教育的第一現場,也跨域結合到文學和藝術的創作上。黃瀚嶢老師擅長以多物種的視角去觀察環境生態和人文歷史之間的關係,就讓我們透過訪談,聽黃老師分享他眼中的臺灣「多樣性」,以及如何透過藝術帶動大家關注生態的多樣性!



臺灣島嶼的可能性與多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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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問黃老師您如何看待臺灣的豐富生態和土地特色?

最近好像有很多研討會在討論島嶼的概念,我一直覺得臺灣是個非常有特色的島嶼,她剛好位在大陸和海洋的邊緣,藉由冰河時期海水面上下升降,與周圍呈現間歇式的聯繫,卻又保有自己的特有度。緯度上又處於熱帶與溫帶交界處的亞熱帶,再加上臺灣是個擁有許多高山的年輕島嶼,所以承接了各種可能性。

有人畫過不同緯度物種類群的分布,在臺灣不同的海拔幾乎都可以找到相應的類群,可以窺見整個北半球的生態縮影,這是臺灣在生態論述裡面非常強調的一點。臺灣繼承了非常非常多空間和時間的精華。套用《通往世界的植物》這本書的觀點,臺灣也很適合通往世界。因為像我在認植物時,比如說裸子植物,別的國家可能有很多種松樹,臺灣就只有四、五種,柏科的每種樹都各有幾種,等於是每一樣菜都來一點,卻不會多到無法辨認,多樣性的展現恰到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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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黃老師講到現在很多以島嶼為出發的論述,就想到彭桂枝老師有提到頭前溪的出海口那邊剛好就有一個舊港島,上面有個地方創生團隊叫「島港豐巢」,我就好奇,當臺灣本身就是一個島國,再到一個更小維度的島嶼時,它會是怎麼樣的情況呢?

我覺得可以說它是一個沒有完全隔絕、半透膜的小泡泡。有一本在講淡水河社子島的書叫《城中一座島》,它幾乎可以代表臺灣各種島嶼的一種型態,可能是因為某種交通不便,或是在一個政策之下當年被孤立,可是卻形塑出一個在地感。然後這個在地感又會回頭向外往其他地方輸出,就像出版這本書,大家又進去重新認識當地。

適當的隔絕會創造特有物種,這件事情在人類社會也是一樣,而那個「島嶼」不一定是實際上的空間,也許是一個社群、網路的社團,然後形成一座「島嶼」,必須要經過審核才能進去,但是它可能就此培養了一個次文化。因此像這種實際上出現的島就很適合拿來作這一切的隱喻,而且是很現實的隱喻、活著的隱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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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竟然想到六燃之島(笑)。

對啊,新竹六燃本身就是一座島、一個村落,它就是在多元環境中很容易產生的一種空間感。

新竹六燃大煙囪(202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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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臺灣的生態多樣性是豐富且聽起來非常具有保存價值的,想請問黃老師,關於「臺灣在土地的利用上,經常是以經濟價值看待」這點該如何討論和改善?

我最近在重讀《在世界盡頭遇到松茸》或又稱《末日松茸》那本書,它的概念是在說,採集松茸的地方原本是一個要生產木材的森林,可是當為了保護這些木材而禁絕了火燒和砍伐,反而讓那片森林變得無法更新,甚至又面臨國際市場的競爭,結果最後森林就廢棄了。其實臺灣很多的森林也是這樣,禁伐後等於當初種植的功能走到盡頭,反而開始醞釀出別的價值觀。

若只看功能性的面向是將自然物異化的過程,但價值觀本身在歷史中就會流變,我們有時關注於種植的空間、有時忽然又變成地產的想像,多種功能互相交織,不同價值觀之間互相感染流變,創造出「感染多樣性」。我現在的想法是這樣的,過去會覺得我無法去改善,但現在就很著重在觀察這些互相不斷變動的價值觀。一旦發現了,適度地報導出來、畫出來、走讀察看或是呼籲大家關注、凝視它,只要大家視角慢慢地改變,就會促進這個「感染多樣性」的形成 。

以藝術作為邀請,與群眾共創多聲部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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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有舉很多以書籍閱讀作為生態觀察的方法,那想請黃老師分享您將藝術概念結合到環境教育場合的方法如何進行?

我在近年的生態導覽上常常會帶簡單的色紙拓印,它很適合運用在流域上。比較特別的是形式上會是個人再加上集體的創作,因為大家會希望操作過程中,最後可以有一個小作品帶回家。像第一次操作是在中永和交界處的瓦窯溝,它原先是野溪現在變成都市河流,所以我們就在它創造出的城市綠帶空間上走讀,做類似快照的色紙拓印。我們會從中採集物件,作為一個河川的剖面或是穿越線,可能的話再搭配書寫。只要最後將格式統一,就會變成像攝影展的一種形式。

後來也將這種方式開發成適合各個年齡層的活動,我會觀察參與者適合什麼樣的敘事方式。像帶幼稚園就不會是太精細的繪畫,而是變成像遊戲一樣,大家搶著上去拼貼的圖像生產;如果是高中生或大學生,就會比較適合精確的表達,會更強調用文字創作;但到了成年人,寫字可能都固定成一種套路了,這時候就可以再回歸到圖像。所以說都是敘事,隨著對象和場域去調整配比而已。

後來陸續有帶到花蓮美崙溪以及新竹頭前溪,學員在將作品拼貼起來後,有時真的會連成一個書寫,變成一種長詩,召喚出當下的地方文學。集體創作會擁有超越個人視角的魔力,變成多聲部的共鳴,因此這也是我近年在生態導覽上非常喜歡且想要繼續嘗試的一種形式。

黃老師帶領學員利用色紙進行植物拓印
圖片提供|黃瀚嶢 老師

帶動民眾關注生態環境的其他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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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親身帶民眾走讀、創作作為一種喚起民眾關注生態的方法之外,您還有許多的出版創作正在發酵中。想請黃老師談談您的散文《沒口之河》出版後,在生態和社會議題上所看到的影響和改變是什麼呢?

我覺得這本書,對文學界或是說想要做自然書寫的群體,它提供的是一種新的敘事方式,但真的要說影響在地、喚起關注,反而是我帶著出版的實體書回知本部落分享時,部落青年可以藉著分享會,開始講起他們在社會運動中的歷程。那次活動是臺東的史前博物館跟卡大地布部落合作主辦,邀請部落的青年來介紹知本溪,而《沒口之河》的九萬字等於就像是引言,讓他們有機會開始發言。原本這些故事他們不知道對誰講,在部落內,對長輩有不同的意識形態,對同輩也就互相吐苦水沒什麼好說的。但事過境遷,現在對著這本書,部落的青年們反而可以向來參加的群眾講出來了,這是我覺得這本書比較令人驕傲和值得一提的成果。

而對於不熟悉這個議題的民眾來說,這麼厚一本書的效果其實不好,可是它同時又會吸引到像Podcast或節目的邀約,擁有多元觸發的可能性,因此也許反而是透過那些衍生的多種形式,才會是一個好的傳播媒介。所以説如何帶動民眾參與社會議題,我覺得讓他們也都來創作是比較理想的。因為單方面只聽講者敘述,有時其實沒什麼效果,但當他們集體操作給彼此看的同時,反而參與了生態論述的形成,我後面再做詮釋都比不上他們自己所參與創作的東西。

《沒口之河》作者:黃瀚嶢

頭前溪:自然作為眾生喧嘩的會議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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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老師您去年曾和陽明交通大學人文社會學院合作「溪畔記憶採集:認識頭前溪的植物工作坊」,想請問您在走讀頭前溪時所觀察到的事情?

其實我比較熟悉的是頭前溪的上游,所以那次也算初步探索。至少在我有限的經驗裡面,覺得它有點像我熟悉的知本溼地,如果去梳理頭前溪的時間軸,會發現歷史其實都還在,有些甚至已經互相感染和交織,變成新的價值。例如:新竹六燃與霜毛蝠之間的關係,或是像上次是走在高架橋下,它提供了遮蔭,反而使一些溪谷物種可以進到這個棲地裡面。這麼當代的人工建物跟一個古老種原,就在這個環境裡交織成為新的關係,非常值得觀察。

當時彭桂枝老師也分享了好多,比如說在地人的用水、霜毛蝠的生態、在地的農民等等,他們各自代表了不同的價值觀,彼此會交織、互相競爭。以前威權年代,國家要發展什麼沒有第二句話,但現在有很多句話的時候,頭前溪就會像個會議的平臺,各種價值觀在這邊互相地競爭或合作。

又比如新竹六燃的保存活化行動,在我看來很重要的是它提供了一種新的在地觀點,這個觀點會跟竹科或是其他的觀點一起,慢慢形成一個抗衡或是合作力量。觀點之間至少可以互相感染,讓彼此知道説,有一群人在這邊做不同的事情。或是如果我們發現了某一種魚的洄游受到用水的影響,就會有另外一群人代言這些水生生物,它又會在這個意識平臺上,形成另外一種聲音。

上坪攔河堰(2024年)

頭前溪出海口(202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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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老師您剛剛提到您覺得頭前溪也和知本溼地類似,《燃後》小誌本期的主題也討論到頭前溪面臨地方發展和生態上的矛盾與衝突,這部分我們能如何討論和思考呢?

把二元對立再拉到更大的尺度,看到「多元性」是很重要的一個方向。

一個水系是連貫的,假如因為下游受到汙染,而截斷了洄流路線時,就可能會產生某種現象。比如上游的支流變成避難所,很多魚種就留在這些支流裡,或是牠們藉由出海游到別條溪,河流成為彼此的避難所。若汙染破壞得到改善或水壩接通了,這些魚又會從海洋或別條溪的上游方向游回來。作為一種概念的話,其實頭前溪很多的生態是潛藏的,不管是往上游或出海口移動,藉由走讀或是田調去將上游與出海口的故事聚集回來,光是這樣的串聯就呈現出溪流更多元的價值,而不會只是說下游這邊有兩個價值在對立。

其實很多東西可能還退縮著,它還沒有講出話來,因此如何讓它講出話來是重要的,霜毛蝠或許就是其中之一。或是還有像以前的泰雅族、賽夏族怎麼移動,可能都是順著頭前溪上到爺巴勘溪去了,但水系是一體的,這些文化就有機會被拉回來,放在同一個平臺上討論。我認為像這樣的藝術行動很具有前瞻性,它就不會只是當下的二元對立,而是把尺度拉開、挖掘本身。

所以我看到的是不同歷史在這邊交織,同樣一個時間切面,好多好多聲音出現在這邊的共時性。因此正是藝術的行動把這些聲音盡可能都帶出來,凝聚出一個新的頭前溪未來價值。它可能是持續演變非固定的,但重點是,我們可以提供這些潛在的發言權一個這樣的平臺。